張婉雯的〈使徒行傳〉以洛奇為主角,記述了一個教會——基義堂的變遷。小說以第一人稱作為敘事角度,雖然其他角色的心理活動我們無從得知,卻能從其一言一行窺見他們的思想。作者曾明言:「每個人的行為背後總有動機及複雜的過程。文學就是把冰山底下潛藏的部分掘出來,這樣能看到人的立體和複雜面向。」 〈使徒行傳〉裏的眾人都是「好壞參半」的,這種混沌而曖昧的狀態,正體現了作者現實中對人性的思考和觀察。
洛奇起初在眾人眼中是完美的。作者安排敘事者多次強調他的優秀、謙順、無暇,是基義堂從未出現過的人才。而洛奇的確擔得上這樣的讚譽——他不僅成績不錯,還是籃球隊隊長;無論是面對同學,還是面對師長,他的態度都良好得挑不出甚麽毛病。除了言行舉止上的描述外,作者在不同時期的洛奇的衣著上皆有著墨。此舉不但側面塑造了洛奇一絲不苟的性格,更暗示了他心境的變化。文中提到洛奇的衣著雖然隨他身份的變換(由中六生變成工程系學生,再成為全日制神學生)而有些許變化,但那副銀框眼鏡卻一直沒有變。直至鍾母逝世,洛奇如期按立,成為鍾牧師後,那副銀框眼鏡被一副新眼鏡取代。眼鏡似乎象徵著洛奇人生的轉捩點:「銀框眼鏡」時期的他與教友相處和睦、關係密切,在青年團契實行的改革亦備受欣賞,於眾人眼中依然是完美而優秀的洛奇;但換了新眼鏡的洛奇再也不是洛奇(至少不是「我」等人所熟悉的「完美洛奇」),為教會帶來的種種改變不被認同,與教友們漸行漸遠,最後更老死不相往來。這與當初洛奇進入神學院後,長老明哥那句「教會要復興了」的慨嘆形成了強烈而諷刺的對比。作者亦刻意割裂「洛奇」和「鍾牧師」這兩個身份。文中「我」將肝癌末期病人(洛奇患的病)比喻為枯葉,若枯葉一分二,洛奇是熟悉的,鍾牧師卻只是鍾牧師。或許是鍾牧師距離「完美」的洛奇太遠,又或許是「我」不曾了解過成為牧師後的洛奇——「我」想象的喪禮是為熟悉的洛奇舉辦,而非因病臥在床上的鍾牧師,因為他們認識的洛奇早已被「殺死」。
小說內的悲劇發生得順理成章,作者在塑造洛奇這個人物時,已埋下一個最巨大而精妙的伏筆——他是「完美」的。洛奇的優秀使他肩負了太多來自別人的期許,不得不維持完美無瑕的形象。文首提到:「我經常把史泰龍那個挨揍的樣子,與洛奇的笑面聯想在一起。」洛奇的笑與挨揍無異,為了完美,他忍受所有負面的事和情緒,其後更發展到即使面臨數位執事離席,他的不滿亦只是化作一個突然的微笑。然而,一個人哪怕再努力,也不可能是完美的。因此洛奇的「完美」和「嚴謹」在外在因素(教友的期望、至死仍未信奉主的母親的離去、教會的腐化、教友的不認同)影響之下,逐漸演變成「偏執」。作者並沒有直接道明這點,而是通過洛奇的言行表現出來,例如在母親節送紫色毛衣給鍾母,執著於要她試穿(根據《出埃及記》,紫色線是製作祭司衣服的材料之一,因此紫色有強烈的宗教意味),暗示他極度希望能說服母親信奉基督教;在鍾母的喪禮上讓人決志;即使其他執事不認同他的決策,他仍一意孤行。
誠然,洛奇本身的性格和自身經歷是導致他後來離開基義堂的根本原因。但他離開前說「我是被逼走的」,亦不無道理。當惠貞想與洛奇談談關於主學日和兒童詩班的問題時,輝哥和明哥都阻止了她,原因是「洛奇太忙」和「太多爭辯只怕失了見證」。及後明哥辭職,眾人談起此事時,透露出明哥不願與洛奇敞開心扉談話,因怕傷了和氣。他們一味的迴避讓洛奇在自我的沼澤中愈陷愈深,昔日的密切在彼此都不夠坦誠的情況下慢慢變成不和,愛也成了怨。「我」察覺到人與事的變化,卻保持沉默,最後說道:「洛奇永遠是那個瘦削、上進的中學生,熱心愛主,奉母至孝。」這何嘗不是一種逃避?
人性的複雜與悲哀被作者一層一層地建構與勾畫,平實卻深刻。文中角色的一言一行、有關聖經的內容、長跑者的意象(十年如一地堅持跑步,眼中卻沒有任何風景,空洞而麻木)無一不在搭建角色的立體度和複雜度。或許正如文末「我」所發現的那般,人身處於光明之中,雙目將為光所刺,四望如一,甚麽也看不清;只有當人走進黑暗,才能看見人性迸發的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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