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。儘管,對於人類,我滿懷怯懼,但卻如何也無法對人類死心。」此話出自《人間失格》,詮釋了主人公大庭葉藏無奈、痛苦及荒唐的一生。
《人間失格》,意為喪失為人的資格。大庭葉藏自小便不懂人類的情感:愛與恨,快樂與悲傷。他甚至不懂得何謂飢餓,即便長大成人後,仍認為「人要吃飯才能活下去」是一種恫嚇。他自覺自己是怪胎,害怕與人相處,卻又無法完全與人隔絕。他對人類充滿恐懼,怕他們的喜怒不形於色,怕他們互相欺瞞卻又相安無事的虛偽。為了不被他人的目光吞噬,葉藏只好通過嘩眾取寵的形式與世人維持脆弱的聯繫。他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,滑稽地扮演小丑,惹人發笑。這令他越來越受大家的喜愛,另一方面也使他越發害怕被人發現自己的真面目——背負著十大災難,畸形又貧瘠的內心。悲劇的序幕從此拉開,書籍記敘葉藏從青少年到中年的生活,為了逃避可怖的現實而不斷放縱、沉淪、麻痺自己。他半生徘徊於風月、酒水、死亡及毒品,最終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。
縱觀葉藏的一生,他的痛苦主要來源於兩點:對人的恐懼及自我厭惡。中學時期的他因體弱多病而很少到學校上課,但每次考試總能名列前茅,因此受人尊敬。但對葉藏來說,這是一件可怕的事。他對「受人尊敬」的定義是,「近乎完美無破綻地矇騙別人,然後,會被某個全知全能者識破真相,最終原形畢露,被迫當眾出醜,以至於陷入比死亡更為難堪的窘境。」這與讓·保羅·薩特的戲劇《間隔》中的一句台詞——「他人即地獄」不謀而合。當葉藏被他人凝視,他的「自我」在他人的目光下變質,成了別人眼中的「他者」。他無法再自由地活出「自我」,而是受他人目光影響,將別人的注視當作自己的可能性,將「他者」當成「自我」。葉藏的自由性因而受限,他的軀體被眾人目光塑造成與其靈魂不匹配的模樣,他亦因此陷入彷徨與混沌之中。最終他人的目光成為了葉藏的煉獄。為了逃出地獄,他不惜調皮搗蛋,暗中觀察老師和同學對他小丑般的行為的反應,見大家不再尊敬他,才悄悄鬆了一口氣。
葉藏卑微的求愛行為源自於他對自我的厭惡。他認為自己是異類,害怕傷害到人而戰戰兢兢地活著。長久以來的委曲求全讓他已然枯竭的心田,長出會吃人的,名為自卑和敏感的花。然而,他對人類極端恐懼,也對身為人類一員的自己的言行毫無信心。所以,他從不指望「訴諸於人」的手段,他認為最終一切都會被那些深諳世故、虛偽圓滑之人的強詞奪理擊敗。與其再受創傷,不如一開始便把那些難以啟齒的憂鬱和孤獨深藏心裡,割捨那些註定被人嫌棄的「真我」,扮演世人所喜愛的,天真無邪的開朗孩子。
不得不承認,《人間失格》是一部極為頹喪的文學作品。然而,越是陰暗的作品,其出發點越是天真純粹。普遍人認為太宰治即葉藏,葉藏悲劇的一生也是太宰治鬱鬱一生的影射。無論是太宰治,抑或葉藏,他們所有消極、負面的情感,歸根結底,都是由一種幽微難言的罪惡感所引發的。他們審視自身,不斷進行自我反省及批判,深陷自卑的沼澤,因此比其他人更嚮往美好,更渴望得到幸福。他們藉強烈的自我否定抒發內心苦楚和茫然,他們雖對自身感到絕望,卻仍渴望能從薄涼的世間汲取一點溫度。書中的所有故事和自白,都是他們可憐的請求:我卑賤、虛偽、膽小又骯髒,這樣的我能坦蕩地接受愛意嗎?可惜的是,他們最終沒有迎來自己的救贖。
葉藏曾思考甚麽叫「世間」,聽完堀木一番話後,驚悟:所謂的「世間」,不就是個人嗎?不為「世間」所容,實為不為一人所容;「世間」將我們葬送,實為一人葬之。這個人,可以是別人,也可以是自己。愛是一種能力,愛別人的前提是自愛。葉藏終其一生無法愛人,亦體會不到愛的感覺,正是因為他缺乏愛自己的能力。某程度上,他眼中的薄涼「世間」,正是自身的投影。
太宰治的文字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共鳴,在於他把人諱莫如深的絕望,字字泣血地道出。我們和他一樣,會在活出自我和順從世俗之間搖擺不定,會因為拒絕別人而心懷莫須有的愧疚,也會因為沒有成為「理想中的人」而沮喪。失落至極時,我們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做人的資格,對自己的失格感到抱歉和痛苦。
但《人間失格》始終是極端的,生活中仍有各種愛意和溫暖潤澤我們的心靈。我們不必譴責葉藏的墮落,不必嘲笑他取悅別人的行為,不必抨擊他自我毀滅的決定。我們都不是大庭葉藏,卻又在某些瞬間有著大庭葉藏的影子。如此不完美的他,在小酒館老闆娘口中,依然是直爽又乖巧的孩子,哪怕喝酒,也還是個像神一樣的好孩子。我們都要學會愛和欣賞自己,相信自己在某人眼中,哪怕不完美,仍是神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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